不响

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让我知道了金宇澄先生和他的新著。两三周前,只是由于在飞机上百无聊赖,我随便翻了翻插在前面椅背袋子里的航空杂志,却忽然眼前一亮 ,看到了 一篇介绍金宇澄先生和他新出版的长篇小说《繁花》的文章——用上海话写的,讲上海卢湾区的故事的书——天下还有这种奇书?

我个人的习惯是,不在网上买书,一定要抽时间到书店,在漫漫书海里去把那本好书找出来,那种成就感,实在是本人最大的一种娱乐。而且,既然是讲卢湾区的书,那当然一定要在卢湾区买。淮海路上,过了思南路的新华书店,那是我们小时候的一个地标性的所在,可是近年来,偌大一个书店,只剩一个招牌了,想必是被赶到名品店楼上去了。作为心理上的一种逆反,我已经有年头没踏进这家书店了。这次为了这本奇书,我决定上去找找看。

书店搬到了三楼,而且没有电梯。可是一走进去,却还是有种久别重逢的欢喜,虽然小了很多,但看得出书店还是花了一点心思的,整个格调倒是考虑到了爱书人的感受,不失为一个可以“劈劈情操”的去处。

在店里遍寻不着那本书,问了柜台的小姑娘后才发现,那书原来却在靠近门口的台子上摆着呢…….

以锦江饭店为中心,北到南京路,南到复兴路,东到重庆路,西到陕西路——那是我称为“故乡”的所在,那是真正“生我养我”的地方,那是我不论走到这世界上哪一个角落,都会魂牵梦绕的根和精神家园。近年来,回忆老上海成了一种时髦,各种关于老上海的文章,书籍,照片,微博,微信,充斥坊间。可是我一直没有发现真正能够让我信服的,关于我的“故乡”的回忆、介绍或分析解构。这次读了金先生的书,我服帖了。金先生用他不卑不亢的腔调,不温不火的语气,不急不躁的笔速,讲述了在我“故乡”的这块土地上,以及从这里为起点的整个上海几十年来所发生的,看似平淡如“清明上河图”般的市井生活,没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气概,也没有什么与江山社稷有关联的事迹。但就在这些即不“气壮山河”,也非“浩气冲天”的普通男女的故事中,金先生却用白描般的手法,刻画了那深植并融入进在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一代又一代人血脉的,永远不变的文化底蕴,价值观念和精神气质。

《繁花》的写作手法和技巧,从我这个外行人看来,走得是《金瓶梅》或明清话本小说的路子,也与美国“垮了的一代”和意识流的代表作“On the Road”有得一拼,而且,还有江南地域文化,特别是苏州评弹说书的味道。几十万字的小说,娓娓道来,似行云流水,没有慷慨激昂,没有义正词严,不激动,不亢奋,不诉苦,不开批判会,不作道德评判。一切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去理解,去回忆,去感同身受。

在小说描写的众多人物中,我个人的感觉是,小说真正的主人公应该是阿宝 ,那位出生在皋兰路,文革中被“扫地出门”后,被赶到普陀区“两万户”的资产家庭后代。读完了《繁花》全书,掩卷叹息一声,想想对整本小说,自己最感同身受的是什么呢?是阿宝和他的小朋友们的少年时代吗?成日价冶游,国泰电影院门口排队买紧张的电影票,集邮商店门口人头攒动中调邮票,航模商店买材料自己做飞机模型,坐24路电车去看苏州河……..,不得不佩服金先生,一点不用“煽情”,就把经历过所有这一切的我们这代人的怀旧情绪描绘得淋漓尽致;还有什么呢?要末就是文革风暴的冲击,或各色人物在上海八九十年代的潮起潮落?然而再定神想一想,我觉得最能够让我感同身受的,却是从金先生看似平淡的字里行间中,洋溢着的在这块土地上人们代代传承的恒久不变的气质——人格的独立与精神的自由。他们没有奴颜媚骨,不溜须拍马,不卑躬屈膝,不同流合污,不奉承,不颂圣,平视世间的一切。然而,他们也不会去“反潮流”,去呐喊,去拼命,去浴血奋战。面对世间的一切不得不面对的不平和不公,他们能做的而且一直做着的是——不响。

是的,不响——金先生的《繁花》卷首辞就是:“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繁花》里到底写了多少次“不响”?那是需要用计算机编程才能解决的难题。当时代潮流与我们的价值观相违背,而我们却又无能也无力去改变的时候,我们能够做的,也只能是不响,但绝不随波逐流。这就是这一方土地养育的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气质!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我最喜欢的刘再复先生的一句名言:“我知道自己的本质乃是一个思想者,一个灵魂主权意识很强的思想者,一个把思想的自由表述视为最高尊严的思想者”。

金先生对我的“故乡”如此熟悉,对这块不到十平方公里的区域内的地理地形,历史掌故,了如指掌,如数家珍。我突发奇想,觉得金先生应该是我的“同乡人”,我说的不是同是上海人的意思,而是同在锦江饭店附近度过了童年少年时代的人。那么,通过朋友的朋友的邻居的亲眷的朋友,也许我会有幸认识金先生?可是,如果真的见了金先生,我又能说什么呢?我想我能做的大概也只能是: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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